破鼓亂人捶

　　「我講我父親的故事講太多次了，每次都講得很用力，兩小時的演講講到全場又哭又笑，可是每次講完一走出來就想，我為什麼又要講父親呢？父親帶給我這麼多強大的情緒，為什麼一次次講完把自己搞得睡不著覺呢？」這究竟是一段怎樣的父子關係！

　　從小，在李遠(小野)的記憶中，爸爸都在否定他，當他小學讀到全校第一名時，「那個爛學校有什麼用？」那是李遠人生中第一次挫敗，於是他高中考到成功高中夜間部，他說當時全班 40 人，36 個考上前三志願，成功高中夜間部是第六志願，「完了完了，你這一生都完了！」李爸爸一聽到，砰咚一下跪下，一直哭，像世界末日。

　　小野回想他初中是全校模範生，照片掛在牆上，跟國父掛一起，老師曾稱讚他有三種人格特質非常好，第一有領袖特質，第二很有溝通能力，第三很會表達，而且預言他將來可以當作家，「當我非常高興的回去，爸爸冷笑說，老師騙你的，這三種能力聯考會加分嗎？當作家幹什麼？找不到工作沒有收入，老師騙你的。」

　　有一次小野演講結束，一個人默默走來，「我覺得你大概誤會你爸爸，因為我爸爸跟你爸爸在同一個單位，我爸每次回來都很不服氣說，你爸爸一直吹，說我兒子是誰你知道嗎？叫小野，他得過全國小說比賽第一名、拍過電影、書出很多很暢銷...我的兒子是小野！不斷跟別人講。」

　　小野說：「我告訴自己，爸爸以為用否定我這件事可以讓我更成功，他心理上根本沒有否定我。他的人生非常沒有安全感，很怕我走錯一步。」

　　到頭來才知道，爸爸是對他期望如此之高，自己一生做不到的都寄託在兒子身上！曾經跟爸爸的關係多麼緊張，後來人生每一步都反抗爸爸：考上師大不當老師、到美國念博士又回台灣、當上中影總經理華視總經理卻又辭職在家寫作，「他快瘋了，我一直在反抗他，他可能被我折磨得更厲害！」

　　李遠的爸爸其實很有才華，很有人文藝術天分，但懷才不遇，他當年在福建山區就只能讀到初中畢業，在孩子面前，他裝作很懂英文。為了養五個孩子，下了班就接各種生意，比如給廟裡做觀音像、幫人畫遺像、學會拍照沖印，企業要徵求商標就寄去比案...他很怨嘆世界不公平，像他這麼聰明的人卻沒有出路，「我就跟爸爸講，我會幫你復仇！」

　　26 歲，小野得到聯合報小說全國首獎五萬塊，「你知道我的反應嗎？沒有尖叫也沒有悲傷，我默默走到門口，看著天空講了一句到現在我都不相信的話：爸爸，我幫你復仇了！」

　　年紀漸長，李遠才真正了解爸爸，他是一個孤兒，很用力的做爸爸這個角色，「在我兩歲多，他晚上做惡夢，描寫非常生動說，有一條河，有個女人個子很高，抱著他的兒子就是我，逃走了，他去追！『那是我的獨生子！你為什麼抱走？』嚇到醒來，上班的時候還在嚇，於是就畫了這幅漫畫。有一天我女兒看到，她看懂了，說畫得真像！」

　　李遠這才真正相信爸爸比他厲害，他讀懂爸爸的心，開始理解他、同情他，而且後來他幾本書裡的插畫都用爸爸的圖，而且拿了十萬塊，說是出版社給他的插畫費，「我爸爸終於覺得自己不錯，我的畫終於全世界有人看到了！」

　　爸爸離開李遠二十多年了，他還不斷講爸爸，他自己也做爺爺了，「其實我還是很崇拜他，活生生一個非常複雜的爸爸！他留給我的就是成為今天的自己！你在孩子前面要把自己過得很樂觀積極快樂，覺得你這趟人生旅程很值得。孩子很聰明，什麼都知道，你都不用講，把自己活好，孩子會知道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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